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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一如实回答，“想必你是曾经遇到过相似的例子，才会下此定论。”
李南石赞同道：“那一定是个悲伤的故事，我这个人不喜欢听悲剧。”
吴坤嘴角一抽：“我偏要说。”
“好，满足你的倾诉欲。”李南石点头，摆了摆手，示意吴坤说下去。
但这么一打岔子，吴坤反而没了说下去的兴致。
好半天，悠悠吐出一口酒气：
“你们真是完蛋东西。”
李南石与剑一对视一笑，剑一又道：
“那些伤感的事就别再谈了，你不如说说，你来临仙岛前的经历吧。我还从来不知道，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。在我走之前，我不介意多听一听。”
吴坤听剑一这么说，嘴角却是一勾，自顾自地饮下一口酒，便道：
“你们真想听？”
“但说无妨。”
“好，那我便说说。”
他的思绪似乎追忆到了很久之前的过往，但却迟迟不曾开口。
过了半晌，他却是忽然摇了摇头。
“妈的，真完蛋。”他自嘲地笑了笑，“才过了七十年啊，我几乎都要忘光了。”
“修仙也会让人修傻么？”剑一问道。
“当然不是。”吴坤拍了拍自己脑袋，“只是这些年来经历的事情太多了，具体的也想不起来了。”
“只记得很早以前，我还是个山匪来着……跟着我的大哥，围绕着那座山边一直劫富济贫。但是寨子太穷了，难免地分崩离析了。”
他越说，那蒙尘的记忆却是越来越清晰了。
“我的大哥总是喜欢叼着根秸秆，他自以为挺帅的，其实在我们外人看起来，更像是脑子有点问题……不过倒还真的让我大嫂看上了他。”
“虽然是山匪头子，但总想着当个义薄云天的江湖大盗。爱讲些大道理，又喜欢说着什么其利断金的兄弟义气……但是转手就被所谓的兄弟义气出卖了。”
“寨子分裂了，大哥带着我和大嫂要逃，但最后却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。他们把大哥锁在猪圈里，让他眼睁睁看着大嫂被……”
“算了，你还是别说了。”李南石突然打断了他，“这也是个悲伤的故事。”
吴坤愣了愣，他突然摸了摸自己地面庞，却发现不知何时开始，他便已然泪流满面。
“原来，已经过了七十年了么……”
他喃喃自语，“我还以为已经把这一切都放下了，一心向道了呢……原来，我还是不曾放下过？”
“又怎么可能放下呢……”李南石道，“修仙、修仙，不还是人在修仙么。”
成仙，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路。
终究是人踏在上面一路前行，也终究没什么人真正的得道成仙。
既然还是人，又怎么可能轻易将感情忘却。
人，本就是七情六欲所凝成的，万般的复杂啊。
“不过，这段故事最终还是有一个好结局的。”
吴坤擦了擦眼泪，笑着道，“我又偷偷上山，解开了大哥的枷锁。大哥带着大嫂逃了出来，报了仇，远离尘嚣了……现在，还有了自己的后代。”
“看你这样子，你见过他的后代？”
吴坤点了点头：“刘涛。”
李南石嘴角一抽。
就刘涛那为了追逐力量不惜一切代价的样子，他觉得那或许不是什么好结局。
“为什么这么说？”
“你还记得那日比斗时，我所说的刘燕双刀么？那刘燕，正是我大哥。”
他见李南石一脸复杂的神色，却笑了：“你是想说，也许刘家现在已经没了？”
李南石没有回答他，但事实或许的确如此。
吴坤点了点头：
“或许的确如此。但我大哥大嫂，却是得以善终了。他们死去之前，我还曾和他们见过一面。只是那时却已仙凡有别，他们花甲之年截然老已，我仍正值年少，不见垂暮。”
“再之后，他后人的深仇大恨，便也与我无关了。我与刘家之间的尘缘，在我大哥大嫂离世之后，便也就此了断。”
吴坤缓和了几分情绪，看向剑一道：“怎么样，听到我的悲惨遭遇，你是否好过了一些？”
剑一只是摇了摇头，但却不再说什么。
见手中酒坛不知何时起已然见底，他便将酒坛放在了地上，坐起身，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：
“没多长时间了，该走了。”
其他两人皆是抬头一看，天幕仍是夜色点星，却亦有薄雾初升。
“话说回来，你还剩下多长时间了？李南石忽然问道。
“三天。”剑一淡淡回答，“所以我才想悄悄走的。”
“因为这时间不够你将姜小姐送回去？”
“对，若是再以来时般急行，半路上我就得倒下了。”剑一苦笑道，“这次，怕是要食言了。”
“常笑，你怕死么？”吴坤忽然问道。
剑一想了想，摇头道：“真要说，在我将邪魔斩杀的那一刻，我就已经不怕死了。”
他转而一叹：“但有时，也会有遗憾。”
“什么遗憾？”
“人活一世，无非是一捧黄土，又化为另一捧黄土。不怕死，但也总归会遗憾，没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。”
“你是遗憾自己独活一世，却没人能够记住你。”李南石恍然。
吴坤却道：“你还留下了一剑。”
那信念的一剑。
剑一摇头：
“留不下的。那一剑只斩给了你们看，你们却没人需要那一剑。”
“不是不需要，而是学不会。”李南石如实道。
他知道自己能挥出比信念一剑更为锋利的剑，可那也并不蕴含他自己的信念。
“这或许是最高的赞赏了。”剑一笑着回答。
李南石想了想，又道：“其实你大可不必遗憾。因为终会有人一直记着你的。”
“谁？”
“姜小姐。”李南石道，“在我的家乡里，有一个关乎死亡的说法。”
“说来听听？”
“一个人的死亡，分为三次。心脏停止，在生物学上宣告了死亡。下葬，社会上悄然离去。”
“第三次呢？”
“是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记住你。”
“很有道理。”
“但你不会的。假如我和吴坤终有一天忘了你，姜小姐也会一直记住你。”
剑一愣了愣，转而又问：“怎么会……”
“我们的寿命也许很长，长到终将遗忘一切。但她不会，她反而会把你写进书里——你的人生，你的剑，你的信念。”
剑一笑了：
“我懂了。”
他也放心了。
吴坤忍不住问：“最后的三天，你要去做些什么？”
剑一似乎是早有决断。
“我要去了结一段恩怨。”
“谁的恩怨？”
“我父辈之间的恩怨。”
剑一想了想，道，“我为了给爹娘报仇，杀了许多人。我要亲自去将这段恩怨化解。”
李南石回想起，那个在平阳城屡次袭击剑一的人：“叶秋刀？”
剑一点头。
叶无锋与常远山之间的恩怨，早已分不清什么孰是孰非。
选择叶秋刀，只是因为他曾答应过，会了结这段仇恨。
“你要怎么化解？”
“用我的命。”
他会让叶秋刀亲手解决他，将他们之间的‘恨’，真正的了结。
“你能找到出岛的路么？”吴坤也问。
“放心，我认得。”
剑一说着，转身摆了摆手，便是要走出这处竹林。
朦胧的薄雾散在竹林之间，他的身影渐渐看不真切。
“姜小姐，你再不说两句话，他就真的走了。”李南石忽然看向身后。
一个不知何时便隐匿竹林间的少女，早已泪流满面地独自啜泣起来。
听到了李南石的话，她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。
她向着那将要淹没于薄雾中的背影高声喊道，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：
“剑一大哥！我会永远记住你的！”
那背影似乎顿住了脚步，却又缓缓消失在竹林与轻雾之中，再不见踪迹。
……
而独自离开临仙岛的剑一，终究没有死在叶秋刀的龙啼下。
因为叶秋刀从来也不曾下定杀他的决心。
否则也不会在屡次得手之际，见到人来便找借口离开。
他与剑一的恩怨，也在他放下剑的一刻，彻底了结了。
在生命的最后一日，剑一与他共饮了一壶清酒。
他好奇问：“你为什么不杀我？”
叶秋刀叹气后，便是释然地笑了笑：
“拾起刀是一个江湖，放下刀，亦是一个江湖。”
后来，剑一被叶秋刀葬在了藏剑山。
再后来，世俗间便有了一个故事。
信念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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